四處打雜的老頑童──也是神父的樂俊仁醫師──

那天下午,我到聖母醫院小兒科門診診間外面守候,那是我第二次拜訪樂俊仁醫師,我來訪的目的,是希望能實際觀察紀錄樂醫師看診時的情形。

診間外的坐椅上,有媽媽帶著小孩,有祖孫三代一起出動,也有年輕人看著報紙,他們都在耐心的等候小兒科的樂醫師為自己的健康提出建議。

我因為是臨時起意,所以並沒有事先和樂醫師約好,也不知道這樣的要求是否被接受。

就在護士開門的剎那,我衝到診間門口,向護士表明要找樂醫師,並向正在看診的他揮手致意。只見樂醫師掛著眼鏡抬眼看向門口,並且嚴肅的揮手阻止:「現在正在看診,把門關上!」 護士小姐帶著歉意關上門,我的來意尚未表明,就又被關在門外。

我只好回到座位繼續等候,心想樂醫師果然如他的同事和他自己所言,是個很有原則的人。 談到原則,便讓我想起第一次訪問樂醫師之前,我詢問是否可以拍照和錄影,樂醫師拒絕了。當我見到他本人時,再度遊說他讓我們拍個側面或是背影,只記得樂醫師依然堅持原則,不曝光,不拍照,即使是背影,這讓我對他留下深刻印象。

經過相當長時間的等候,診間的門仍然沒有打開,從我曾有的就醫的經驗來看,這是我第一次碰到門診醫師花這麼長的時間為一名病人看診,雖然這名病人只是個小孩子。

有趣的是,在外候診的病人和家屬,並沒有不耐煩的表情,只是耐心的等候,好像這早已是醫師與病人之間的默契了。 等候期間,我和坐在對面的祖孫三代聊了起來。從她們「樂爺爺」長,「樂爺爺」短的口中,得知他們對樂醫師充分的信任,只要孩子的健康有狀況,一定來找樂爺爺,因為樂爺爺不隨便給藥,卻給予很多中肯的建議,讓他們感受到的是真正對孩子的關心。

終於,房門打開了,一對父母帶著孩子出來,我發覺連我這個急性子都被磨出耐心了。樂醫師開心的跑到我的身旁,像個大孩子似的,跟他剛才在看診時的嚴肅,完全是兩個樣子。面對這個六十歲的老頑童,覺得自己也像個孩子般的開心起來。

趁著這個短暫的空檔,我向他致意,並表明我的來意。樂醫師面帶為難的說:「這恐怕不妥,當然我如果開口,家長一定不好意思拒絕。」 我於是明白樂醫師的用心,他了解病人並不希望有外人觀看,但如果樂醫師開口,家長雖然會同意,卻是因為人情的壓力,而他並不希望這樣做。

當然,我尊重他的決定,也贊同他的決定,因為他是站在病患的立場著想,他讓我覺得他不僅尊重自己的工作,更尊重病患和家長,雖然患者是兒童,依然受到應有的尊重和照顧。 雖然這次來訪,沒有達成我原先設定的目的,但是我帶著尊敬和快樂的心情離去,因為我知道來這裡看診的病人是幸福的,他們有幸遇到這樣一位好醫師。

 

當然,這樣的印象,並不是這次才有,在我第一次的訪談中,樂醫師便給我類似的印象。他說:「我看病人的第一個原則,通通不打針」不打針?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驚訝,醫師不打針,還第一次聽說呢!

 

「因為不需要,通常一百個病人裡可能只有一個病人需要打針。」樂醫師解釋給我聽,絕大多數的病人不需要打針,甚至他也鼓勵大家不要迷信吃藥。 這樣的原則我是贊同的,我個人一向相信人本身有自然復原的能力,打針吃藥除非必要,能免則免,但是從一個醫師的口中說出,卻是讓我刮目相看。

因為從小到大的就診經驗中,醫師總是給了一大堆藥,不管是因為賺錢或是心理安慰,國人動輒吃藥打針的習慣早就其來有自,眼前這位同時也是神父的樂醫師,卻讓我看到身為醫師的道德勇氣,並且是他身體力行的原則。 至於病人的接受度如何呢?能夠認同這樣觀念的病人,自然會留下來,樂醫師不會為了討好病人而給不需要的針或藥。

 

他認為國人迷信打針的觀念,大概需要十五到二十年的時間去慢慢修正。 在他的病人中有百分之二十的病人,已經可以接受有些病連藥也不需要吃,像感冒時多喝水,多休息反而好得更快。「寧可多看一次診追蹤,不需要多吃一顆藥,多打一根針!」樂醫師指出,知識程度較高或是信任他的一些病人,慢慢可以接受這樣的觀念,並且逐漸增加中。

 

當然,前提是需要先經過仔細的檢查,這是樂醫師的堅持。至於看診時的細心和耐心,不僅照顧病人身體的疾病,同時還照顧到影響生理的心理因素。樂醫師的全人照顧的精神,也聖母醫院醫師們典型的問診模式。

 

他曾告訴我一個例子,一名自十歲起便由他照顧的病患,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,前陣子寫信來和他討論成家的問題。這樣的例子多不勝數,包括人生問題,工作問題,家庭問題,只要病人提出來,樂醫師總是幫忙提供意見,甚至連相親都找他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時具有神父的身份,樂醫師好像愛心特別多。

 

說到這位愛心特別多的醫師,他和聖母醫院的緣分是開始於十年前,當時聖母醫院需要一名具有醫師執照的小兒科醫師,於是找上已在花蓮門諾醫院服務十五年的樂醫師,接任小兒科門診醫師之職。 其時樂醫師雖在花蓮執業,卻有許多病患來自台東,因此剛開始的前三年他以花蓮為主,台東為副兩邊跑,方便許多遠從台東到花蓮就醫的病患。

 

後三年剛好相反,以台東為主,直到門諾醫院方面找到完全接替的醫師為止,他才比較放心的留在台東。雖然免不了還是有花蓮的病友向他抗議,希望他回去花蓮。

 

樂醫師照顧的對象以癲癇病人為主,因為病患的身體狀況容易引發其他的疾病,通常是需要長期照顧的。 其次便是原住民病友,早在花蓮門諾醫院服務時,便經常巡迴山地醫療,因此「母語問診」也是樂醫師看診的一大特色。

 

他在十二年前便學會布農語,其他族群包括泰雅族、阿美族、甚至越南話、印尼話等,都可以應付於簡單的疾病。 例如他不會講閩南語,卻可以用閩南語看診,只是阿媽來看診時,會笑得前仰後翻,包括一名一年半都沒笑過的病人,都被他不標準的閩南語給逗笑了。

 

而越南或印尼新娘來看診,一句家鄉話請坐,簡單的問候,就會讓病人感到親切而放鬆。除非是較複雜的疾病需要用到翻譯,否則樂醫師和各個族群幾乎都能溝通。

 

此外,樂醫師照顧的病人還包括小兒神經失調的病患、智障或肢體障礙的病患等,這些都是他主要的工作。除了正職之外,這位老頑童還喜歡到處打雜,沒什麼人做的工作,有需要的工作,他便義不容辭。 

 

例如剛來台東時,發現台東缺乏專門小兒心臟科的醫師,以往病患需要到台北或是高雄,才能獲得正確的診斷,往往耗上數月才確定治療的方向,既耗時又花錢,還會造成醫療上的延誤。於是樂醫師花了兩年的時間學習心臟超音波技術,幫忙進行小兒心臟疾病診斷,方便台東的病患早期診斷,早期治療。

 

還有擔任小兒麻痺的監視系統醫師,雖然小兒麻痺已經超過十年銷聲匿跡,但只要有疑似病例出現,樂醫師在接到專線通報二十四小時內,便會抵達病人所在進行診斷。

 

而新生兒篩檢是他另一個打雜的任務,如果篩檢的結果出現不確定狀況,便需要複檢,但是遇到有些家長覺得小孩看起來好好的,不需要多此一舉,樂醫師便會在四十八小時內殺過去,再遠也要抓回來做複檢。 「篩檢出甲狀腺功能不好,將來可能智障,或是侏儒,如果早期治療會完全正常,值得拼命,他不來,我就去找他!」樂醫師說。

 

為了孩子的健康,他像個拼命三郎,哪裡有需要,就往哪裡跑。卑南鄉、延平鄉的小兒健康檢查也有他的足跡;他同時也是兒童保護協會的一員;甚至連閒事也不放過。 當初台東馬亨亨大道完工之初,並未設置機車專用道,在一次目睹車禍事件之後,他便發揮好管閒事的精神,寫信給有關單位,直到獲得實質上的改善為止。 在一個星期八次門診之外,還四處奔走打雜管閒事,我心中不禁興起一股好奇,是什麼樣的力量,可以讓一個人這麼充滿愛心和精力?答案倒也在我意料之中──宗教信仰。

 

「有些人會謝謝我,我說不要謝我,謝謝上帝吧!」樂醫師同時也是樂神父說,如果沒有信仰,他可能會在美國,在歐洲照顧有錢人,他不會在這裡。 今年六十歲的樂醫師,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因為和小孩子接觸多了,所以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。他出生在上海,民國三十八年隨父母來台灣。中學時接受天主教的信仰,多年後立志做一名傳教士,在接受教會的訓練之後,留學德國唸神學,之後又選擇醫學作為他濟世的途徑。 回國後也曾隨中國醫藥學院的馬光亞老師學習中醫。

 

中、西醫加上神學的背景,使得這為醫師神父有著過人的精力與慈愛,透過他的工作照顧著有需要的人,包括身、心、靈的全人照顧。 談到傳教士的工作,樂神父也有許多有趣的故事。例如有一次在花蓮,一位住院病人正悠閒的看著報紙,當時醫院的住院牧師去拜訪他,病人一聽來者是牧師,隨口就說自己是天主教徒,把那位牧師給打發走了。

 

牧師隨即通知樂神父,請他去看看這位住院的「教友」。 樂神父一聽有教友住院,立刻趕往探望。結果那位病人一看到樂神父立刻收起報紙當下懺悔,因為才走了個牧師就來個神父,如果他再說自己是佛教徒,豈不又會出現個和尚?只好老實招認自己並無宗教信仰,不過這位病人再也不好意思拒絕樂神父的探望了!

 

他的傳教方式是無形的,是以身體力行作為信仰的示範。

 

的確,在和樂神父談話的過程中,感受不到任何被傳教的壓力,卻可以感覺到在他所謂個人原則中,所散發出的溫暖與魅力,連帶的對他的信仰也產生敬意,我想,這是最高明的傳教吧!

 

在聖母醫院十年的服務之後,今年(92年)二月樂醫師轉往台東基督教醫院服務。有需要他的地方,就看得到他的身影,繼續照顧病人,繼續傳教,繼續到處打雜,繼續散播愛,在我的心中,他是個可愛可敬的人,相信在許多人心中也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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