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築心靈的殿堂 ──白冷會傅義修士──
那天下午,我首度「出國」。
在總務室的梅花陪伴下,出了聖母醫院大門向左走,經過幽靜的醫生宿舍,穿過林蔭鳥語,來到一扇矮籬鐵門前,矮門之外就是醫院員工暱稱的「國外」。
進入「瑞士」國境,又是一條林園幽徑,園內各種果樹花草,枝枒賁張、新綠竄出,果然是另一番風景。穿出另一道矮門之後,眼前的三層樓建築,便是從民國四十二年即落腳台東的白冷會會院。
沒有海關人員在入口處候駕,看不見任何的工作人員,連約好的受訪對象傅義修士也不見蹤跡。盡責的梅花四處尋覓去了,我趁著空檔,感受一下這個和醫院有著相當血脈關聯的國度。
白冷會在瑞士創會,會中神父修士也以瑞士籍為主。會所內的招待廳卻是「原」味十足,由竹子搭立的屏風,牆面上懸掛的原住民木雕、台東地圖、老照片等,述說了白冷會在台東服務原住民的歷史。
空氣中一片寂靜,一種混和了宗教祥和及上了年紀的安寧氣氛。
為了迎接我的到來,而特別去整肅儀容的傅義修士終於出現。高大的身軀、和藹的微笑,瑞士籍的傅修士給我一種說不上來的味道,別於西方其他國家男性的質感,也許是屬於瑞士文化薰陶出來的人文氣質吧。
傅修士領著我們進入他平常工作的繪圖間,桌面上平攤著建築手繪圖,書架上滿是各類的建築專書和製圖工具,櫃子上則立著教堂的建築模型。
我注意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鉛筆素描,尖頂的教堂建築聳立在一片樹叢當中,筆觸細膩卻勁道十足,尤其一些凌亂的線條潛藏在整體的和諧之中,隱隱透露著奔放的生命活力。傅修士向我解釋那是他年輕時候的作品,青春不再,現在的他只畫建築圖了!
的確,建築幾乎等於傅修士在台灣四十年的生命,也是他和聖母醫院最深的聯繫!
他從放滿了捲軸但井然有序的抽屜中,找出一捲又一捲的聖母醫院建築圖,一份一份攤開來,向我解釋醫院的建築歷史。
近乎完美的手繪線條和完整的資料保存,顯現他一絲不茍、嚴格要求的個性。雖然早在採訪之前,就已聽過類似的評價,然而親眼見到他對每一個細節的著墨,已可以想見當整棟建築完成時所耗費的心力和精神了。
例如當我們在回溯醫院第一棟主建築設計的時間,他便不厭其煩的尋找翻出最早的設計圖捲,確認上面註明的時間,以和他的記憶比對。為此,訪談的過程中,一再的比對,有時是圖、有時是書,就像他對建築結構的小心謹慎一般。
民國五十四年,身為白冷會修士的傅義自瑞士被徵召來台,展開長達近四十年的異國生活。在此之前,傅義修是已有三年建築學徒和五年實際工作的經驗,建築是他的專長和最愛,也是他在台灣主要的任務和貢獻。
當時白冷會已有三十五位傳教士陸續來台,傅修士是五名在台的修士之一。神父的工作是負責傳教,而修士則依個人專長負責技術的協助和指導。傅修士說:「那時候有一個學農的修士,不過因為東方和歐洲不同,台灣也有農耕隊出去協助別人,那位修士沒多久就轉去南美洲了。」
因為建築專長而留在台灣的傅修士,回憶當初來台東時,會所附近還沒有柏油路,從二樓看出去,四周都是稻田,直達海邊;現在他卻只能看到更高更多的房子,視野不斷縮小,他感覺到生活空間也不斷縮小。
說著,他笑了,卻看不出是喜悅或是無奈! 長濱鄉長光村的天主堂,是傅修士在台灣的第一件作品。那是他來台東的第一年,帶著他在瑞士完成的設計圖,一邊學國語,一邊監督工程。
第二年,傅修士前往新竹的外語學院學習中文,民國五十六年再回台東至今,期間由他負責設計監工的建築多達四十餘件,以教堂、住家為多,聖母醫院的建築是他唯一的醫院作品。
民國五十五年一月,經由白冷會吳神父在瑞士募集的興建預算,使得聖母醫院的興建計劃有了眉目。
當時還是由愛爾蘭醫療傳教會草創「聖母產院」時期,簡單的幾個床位和嬰兒室,就位在現在仁愛會修院的會址一樓。
醫院的第一棟二層樓的主建築,便是在白冷會的協助募款下,由當時一位日本建築師設計,台灣建築師完成建築草圖,當傅義修士由新竹返回台東時,醫院的第一部份已經完成。
傅修士強調這部分的建築設計不是由他經手,顯然以他的標準對於醫院第一部份的設計圖過於草率,頗不以為然。「我在花蓮蓋一棟小房子,就畫了二十五張圖。」從結構到裝潢、從測量圖到都市計劃圖,每一個相關的環節,傅修士都是嚴格要求,耐心地一筆一筆細細描繪出來。
以住家為例,傅修士在設計之初,第一個要問的問題就是屋主的要求是什麼?然後根據需求來畫設計圖,其次才考慮美觀等其他因素。
因此,充分的溝通往往是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步驟。
「住宅是一類,教堂是一類,都比較簡單,醫院是最複雜的,不太容易。」傅修士坦承自己沒有蓋大醫院的能力,他唯一的醫院建築作品就是聖母醫院,雖然只是小醫院,但複雜的程度一樣是個挑戰。
從民國六十九年完成醫生宿舍,七十一年醫院開始興建第二棟大樓,民國八十年擴建三、四樓,及包括八十一年的污水處理工程、發電機工程,以及林林總總的維修工程,都是傅義修士一手包辦,他和聖母醫院的「親密關係」持續到今天。
回憶建院之初,他和當時的馬克裴院長、醫生、護士們,透過無數次的溝通、討論,確認醫院裡的每一項需求,「醫院有很多工作的空間需要安排,工作人員、病人的需要;醫生的要求;單人房和雙人房又不一樣。」
面對這些複雜的挑戰,傅修士特別提到當時一位來自瑞士的外科醫生Dr.
Egger,艾格醫生在瑞士時曾擔任政府醫療機構的院長,有相當豐富的經驗和寬廣的視野,對當時醫院的興建提供了相當多的寶貴意見。
例如,傅修士當時被要求設計一間太平間,但是醫院太小,太平間的需要量不大,卻又必須因此特別安排一個空間,實在令他傷腦筋。最後在艾格醫生的建議下,直接在急診室開一個後門,解決了輸運往生病患的問題。當然,傅修士強調,這是小醫院的應變方式,並不適用其他大型醫院。
除了醫院本身空間的功能考量之外,氣候、環境、施工方式、及材料的運用也因時地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做法。
例如台灣地處熱帶且多颱風、多地震,和傅修士的家鄉瑞士冬天在零下十度的氣候,所要考慮的建材和結構是完全不一樣的。 談到這裡,傅修士憶起在台灣第一次經驗地震的情形。
當時他正在睡眠之中,突然被一陣天搖地動驚醒,嚇得面色如土,第一個反應便是奪門而出,現在回想起來仍不禁啞然失笑。在台灣待久了,颱風、地震、溼熱等不同於家鄉的氣候特徵,倒也習以為常了。不過也讓他花了一翻心思,專門去請教台灣的建築專業,以為因應。
像聖母醫院外牆的白色擋風板,不經意看以為是為了造型美觀而設計的,實際卻是為了防颱而設計的保護措施。
又如,他所設計的房子是不怕地震的,是能讓人住得安心舒適的。 傅修士甚至拿出九二一地震後,他親至受災區所拍下的一些受損房屋的照片,來說明業者的偷工減料所造成的結構問題。
因此,他監工時的要求嚴格也是出了名的,寧可拆了重建,也要達到他所認可的水準。還好,一開始便和他合作至今的營造廠,早已了然他的習性,工程品質不敢稍有怠忽,因此雙方合作愉快,還成了互相切磋的好朋友。
在台灣,尤其在東部,數十座教會、聖堂,出自傅修士的設計,是他最主要的設計類型,另外也包括相關機構如聖母醫院、教養院、宿舍、職訓中心等,而民眾住宅也不在少數。
連建築業界都尊他為多產創作者。
傅修士在設計教堂類建築時,是根據宗教的禮儀所產生的空間需求作為考量。例如他為教堂設計的天窗,便是源自為內部的聖檯引進天主的光能、映灑祭檯並普及彌撒時信眾的想法。
當我們緩慢的進行著對話的同時,屋外陽光遍灑,花木扶疏,眼前的工作桌就像是傅修士的祭檯;轉眼間髮鬢蒼白,孜孜數十年的歲月,他用一筆一線膜拜著他心中的信仰。
他堅持手繪圖稿,如同雙手合十般的虔誠。
即使現在電腦繪圖的技術已相當發達,也被普遍的使用,傅修士卻有一種屬於藝術創作者的執著性格。他用稍帶濃濁的腔調,但發音相當標準的國語,徐徐的、一字一句的吐露他對手繪質感的忠誠:「我發現電腦沒有感覺,手繪設計圖可以畫得很細,很有感覺。」
他說話的方式,就好像在描繪一幅設計圖。
傅修士坦誠地向我展示他的世界、他慣用的繪圖工具、他對線條掌握的細膩程度、以及他在其中所獲得的滿足。就在一件又一件完成的作品當中,裡面有他對建築的情感;有他對信仰的執著;有他不砌不捨的熱情。
分不清究竟是誰在異國。
眼前的老修士,身上流著瑞士的血液,卻在台灣這片土地上,不間斷地建築著心靈的殿堂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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