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母親的心情 ──老員工秀蘭的故事──
那年,陳秀蘭十九歲,剛從台東商校畢業,台灣的經濟正在艱辛的起步階段,位於偏遠後山的台東,擁有大自然的美好,相對的,物質條件,工作機會卻是比西部的城市更為匱乏。
一個高中畢業生,具有阿美族的原住民身份,雙親務農,在現實生活中所給予她的選擇機會,實在不多,那時是民國五十七年。
當時的聖母產院,成立才八年,第一棟樓高二層的醫療大樓也才蓋好不久,醫院仍是由第一批來台灣的愛爾蘭修會的四位修女柯淑賢院長、蘇蘊芳修女、田美玲修女及裴惠蘭醫生負責。
就在台東這片醫療資源荒蕪的土地上,正是這些來自國外的修女、修士及捐款,照顧著土地上貧困掙扎的人們,散播愛心。
醫院需要人手,陳秀蘭需要工作,就這麼因緣際會的,秀蘭的少女情懷便灌溉在這片服務眾生的良田裡,一待就是三十五年。
在那個一切貧脊的年代裡,護校畢業的人才難求、也沒有所謂的執照制度,一顆愛心和努力向學的心,就是彌足珍貴的一切。進入醫院,住進宿舍,在修女們嚴格的管理和訓練下,一切從零開始,從頭學起。
秀蘭和同時期進來的其他少女,就過著清修般的生活,從舖床、跟診、到接生技術,學徒般一點一滴的累積他們的專業技能。
秀蘭回憶當時的生活,清晨六點上班,一群快樂的年輕少女,嘰嘰喳喳的開展一天十二小時的工作,晚上十點宿舍大門就關了,有時候在外貪玩遲歸,只好爬窗子啦!
修女們身兼嚴父慈母,照顧著這群年輕的員工,也管教著她們。她記得那時候世界盃少棒賽在美國舉行的時候,舉國沸騰,年輕的她們也不例外,趁著修女們熟睡後,偷偷溜到地下室看電視轉播。
日子在規律的生活作息和工作學習中渡過,少了浪漫的愛情,同年齡的朋友們一個個結婚生子,秀蘭和同事們卻在醫院和宿舍中度過了青春,然而那卻是一段令她懷念的美好歲月。
一個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三十五年?秀蘭大半的人生給了醫院和病人,醫院中各種工作她幾乎都做過了。聖母醫院是以產科起家的,產科護理也是秀蘭經驗最多最久的一科。
門診的翻譯工作也是她的專長之一,聖母醫院的母語問診模式是其他醫院少有的,正是因為這些具有原住民身份的員工所提供的幫助。
秀蘭除了阿美族的母語之外,國、台、日語皆通,其中又以日語最常使用,因為台東原住民族群多達六族,日語是各族的原住民老人共通的語言,因此原住民老人在聖母醫院可以自在的溝通,得到應有的照顧。
其他的工作領域包括病房護理、門診跟診,到替病人餵食、洗澡的病服員工作,都在她的生命歲月中留下過痕跡。
從她的最初到現在,忠於一份情感,一份工作。再過兩年就是退休的年紀了,秀蘭可說是醫院中年資最久的員工。修女們因著宗教信仰而堅持助人理念,但我好奇的是,身為凡夫俗子,又是什麼樣的信念在支撐她呢?
民國六十四年,愛爾蘭修會自台灣撤會,仁愛會修女接手醫院,秀蘭目睹著醫院的變遷;醫院以助人為第一考量,因此長期面臨經營困難,員工薪資比一起一般工作顯然偏低,她沒有怨言;
而她雖然累積多年的工作經驗,卻在現在這個講究文憑、要求制度的時代裡,因為少了那麼一張執照,幾度為她的護理生涯帶來危機,她依然並未退卻,「早知道當初就去念個文憑!」秀蘭無奈的丟出一句。
雖然在醫院裡她是個認真的學生,經驗豐富的護理人員,醫師的得力助手,然而時代在改變、進步,不斷的學習是跟上時代腳步的不二法門。雖然沒來得及唸書拿執照,她還是不斷參加各種醫療研習會,並去馬偕醫院受訓,取得病服員資格,危機正是轉機。
而目前的聖母醫院依然面臨經營窘境,結束了專業經營四十年的產科,逐漸轉型為慢性病患的照顧,並且人事異動頻繁,秀蘭雖然年紀大了,體力差了,她也還是堅守崗位。
像為病人洗澡就是件吃重的工作,在醫院還沒有募到經費購買洗澡機之前,不管是院內,或是居家照顧,為無法自己行動的慢性病患洗澡,就得靠病服員抬上抬下,體力實在吃不消,靠得全是耐力。
從剛開始的護士助理一職起步,繞過了三十多年的歲月,累積了豐富的經驗,依然回到助理護士的病服員工作。
對於生命的造化,現實的無奈,表情靦腆,話不多的秀蘭,說不出什麼深奧的大道理,只是一逕單純的個性,簡單而勤奮的人生,卻透顯出背後驚人的毅力和耐力,也許正是這股毅力和耐力,反而是現在許多擁有「專業資格」的年輕護士所缺少的吧!
本身受了修女們愛心的影響,也成為天主教的望教教友的秀蘭,三十五年的人生見證了醫院的一步一腳印。以產科起家的聖母醫院,卻在今年(92年)的二月正式結束產科,成為歷史,對此秀蘭心中有太多的唏噓和不捨。
她的生命和醫院和產科有太多的連結,那不只是歷史的連結,也包括了情感和未來的連結。
由於工作的關係,秀蘭遲至三十九歲才結婚;也由於工作的關係,秀蘭有了第一個女兒。 那是發生在秀蘭結婚前一年的事。醫院中一位年輕的母親,產下了一名女嬰,女嬰的父親置妻女於不顧。
已經有一個女兒的年輕母親無力繳交醫藥費,更無力撫養女嬰,就像許多的例子一般,女嬰留在醫院一待就是半年。
當時秀蘭在產科任職,自然便負起照顧女嬰的責任。也許是日久生情,也許是投緣,秀蘭越來越疼愛這名小女嬰。
那時的她雖然已和現在的先生交往,但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會走上婚姻一途,於是有了收養女嬰的念頭。
這個念頭隨著和女嬰的相處而日漸加深,終於在現在先生的支持下,代為繳清醫院的欠款,領養了女嬰。
一年後,秀蘭結婚,婚後一年,生下了兒子。現在秀蘭的女兒念五專一年級,兒子也念國二了,這福分與緣分,卻是因著醫院。
談到這段歷史,秀蘭禁不住的淚水直落,「女兒一直不知道是我收養的,她在唸國中的時候,一天放學回來問我這件事,我很驚訝,原來她的親姊姊和她讀同一所國中,去找她相認!」秀蘭一邊擦拭著淚水,一邊訴說著回憶:「我問女兒,把你養到這麼大了,妳會不會不要媽媽了?」
秀蘭破涕為笑,貼心的女兒當然還是貼心的女兒,只是這麼一段生命故事,卻總是觸動著她的心弦,說著,淚又落下了!
我們的訪談就在她拭著眼淚,自我解嘲中結束,「我很愛哭哦!」依舊是靦腆的笑,令人動容的真情流露。
我的心頭一酸,一位母親的心情,一個老員工的故事,一段活生生的歷史,我突然明瞭,那將是不會塵封住的歷史,因為生命仍在繼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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