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醫院為家──黃秋珍的宿舍生涯
她住宿舍三十四年,從開始到現在,單身,她不是修女。
綽號「大黃」的黃秋珍,也是一個典型的阿美族美女,今年五十二歲,未婚。和大黃說話,會被她動人的眼睛吸引,身材姣好,面容秀麗,看起來不過三十餘歲,很難想像這樣一位美麗、單純的女性,會在婚姻之外瀟灑自在。
雖然現在頂客族的女性越來越多,畢竟還是現代年輕都會女性的新趨勢,對於傳統保守的鄉下,年齡超過五十以上的一代,的確是少有的現象,來自花蓮縣玉里鎮的大黃,著實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民國五十八年,十八歲的大黃,經花蓮玉里的天主教神父的引介,來到台東的聖母醫院工作。
當時地處偏遠又貧窮的台東,就學就業都不容易,醫院要找到具有專業背景的護理人員,更是困難,所以醫院本身兼具教育機構的功能,修女們同時負起教育員工的責任。
「那時候柯修女連中國字都看不懂,她為了教我們,把一整本婦產科的專書全用羅馬拼音拼成中文,一字一句的教我們唸!」大黃向我描述當時的院長柯淑嫻修女,是怎樣用心的克服語言障礙,為她們教授專業知識,語氣和神情間透露著尊敬。
也許是修女們認真的精神感召,當時只有初中畢業大黃,受到修女們的不斷鼓勵,也和其他的同事一樣,找機會進修,白天她在醫院上班,晚上就到台東商校讀夜間部,半工半讀,完成高中學歷。
根據當時醫院規定,凡是在醫院工作的員工一律得住進修院宿舍,大黃和其他少女們同擠一間八人寢室。
寢室雖然不大,但是因為輪班工作,年輕的女孩子們,擠在宿舍的上下舖裡,倒也好玩。
那時正是聖母醫療傳教會愛爾蘭修會創建醫院沒幾年,宿舍的管理相當嚴格,如果輪大夜班,早上八點下班以後,必須就寢到午後三點半才可以起床。
晚上九點半修女會巡房,關大門,雖然規定嚴格,經常活潑貪玩的年輕護士,遇到晚上遲歸,宿舍大門關閉,照樣有辦法爬窗戶進來,而個性比較內向的大黃,就常常是那個留守宿舍,睡到一半被叫醒開窗的人。
回憶當時年紀小,同和一群天真、沒有心機的夥伴一起生活,點滴在心頭。「那時候我們很窮,沒有什麼多餘的錢買零嘴,經常一窩風的偷採花園裡的芭樂,而且只吃一口,如果不甜就會放回去,或丟在地上,常常樹枝上掛著的芭樂都缺了一口,其實是誰做的好事,修女都從二樓看得一清二楚。」大黃說著,開心的笑了起來。
半夜偷看世界盃少棒賽的往事,也是住過宿舍的老員工共同的回憶,「和我們一起擠宿舍的,還有一位婦產科的林醫師,她也和我們一起偷偷到地下室看轉播,又偷偷的和我們一起回寢室睡覺,從頭到尾修女們都沒發現。」大黃搬出她的宿舍故事,一件一件的如數家珍。
「有一段時間,大概是青春叛逆期,愛唱反調,有時一鬧脾氣就是一個月不開口,當時宿舍是由愛爾蘭修會的馬會長負責管理,我算是她心中的頭號頭痛人物!」說到這段往事,大黃竟有些不好意思呢!
從當時二十餘人住在宿舍的盛況,到現在只剩五人住宿;從八人、四人一間的寢室,到現在一人或二人一間。宿舍的變化反映了醫院的變化,時代的變遷,其中唯有大黃一人在同一間宿舍裡,一住三十四年,只是原先的八人房,如今成了單人房。
醫院和宿舍就是大黃生活的全部空間。
問她難道不想擁有自己的家或自己的空間嗎?好像一切習慣成自然,不需要再去花腦筋租房子、弄伙食,又有修女們的相伴,單身的她,絲毫不曾想要搬離目前住了三十餘年的房間,這裡就是她的家。
民國六十四年,仁愛會接管醫院,大黃坦言當時的確引起一陣惶恐,擔心新來的修女要求員工具有護理專科的資格,擔心語言溝通的困難等等。
然而事實卻證明她是多慮了,當時接任的馬克裴院長,之前在台南逢甲醫院待過一段時間,中文說得很流利,讓她們安心不少。
而馬院長慈愛與謙卑的性情,不僅受到蘭嶼民眾的愛戴,也深得醫院同仁的心,員工樂於直接和她溝通,「和她談話很舒服,很輕鬆!」
在大黃的印象中,馬院長幾乎從不發脾氣,如果員工作錯事,她不會直接訓斥,而是會詢問對方:你覺得這樣做對嗎?
對於愛爾蘭修會的蘇蘊芳修女和仁愛會的艾珂瑛修女,在大黃的心中也有一定的位置,「他們倆人有點像,都會要求員工對病人的態度要很好,她們會親手將病人的需要處理完全之後,才會休息或做其他的事!」
另一位令大黃印象深刻的修女,則是裴惠蘭醫師,記憶中裴醫師永遠是第一位到辦公室的人。
早期台東沒有什麼醫院,裴醫師一個早上往往要看七、八十個病人,態度嚴謹的她,辛苦可想而知!
多年的工作下來,大黃也經歷了各個科室的學習,其中最久的工作,當屬待了二十餘年的檢驗室。
對沒有醫療背景的她而言,剛接工作之初,的確相當緊張和辛苦,早期衛生觀念較差的年代,玻璃器皿和針頭都是重複使用,她在清洗消毒時常被扎到,其實是相當危險的。
後來醫院方面逐漸改善,專業檢驗師的加入和生化儀器的添購,而大黃也被要求去其他醫院進行在職訓練,一路下來,直到去年科班出身的專業人才,替代了學徒出身的她。
今年二月開始,大黃的職務轉任為仁愛會的外展人員,負責和地方單位接洽活動事宜。她的主要任務之一,是和艾珂瑛修女去各地繼續探望已經收案的病人和獨居老人。
這份工作讓她有機會離開醫院,接觸到底層的民眾,她才深刻體認到,原來還有這麼多需要被幫助的人。每當她看著年事已高的艾修女,跪在地上為病人護理傷口,或是為獨居老人清理環境,內心有說不出的感動。
「有一次在公車上遇到一位高中同學,和她提起工作上去看獨居老人的情形,聽完之後,她馬上跟我要醫院的帳號!」大黃心有所感的說,很多人只是不知道角落裡還有這麼多需要幫助的人而已。
例如醫院附近有位擺芭樂攤的歐巴桑,長年下來,每個月固定會捐給醫院五百元,同時也固定捐款給其他單位,「只要她跟我說:等一下妳過來一下,我就知道她要捐款了!」
這位住在太麻里的歐巴桑固定請大黃代為捐款,並且指定要捐給貧窮的人,而她賣不完的芭樂也會扥大黃轉贈給病人享用。
就像角落裡藏有許多看不到的需要,但也同時包含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付出!
再過三年,大黃將要面臨退休,問她退休後的打算,她毫不猶豫地表示要回來當義工。
「醫院裡有許多義工也不是教友,可是卻那麼熱心服務,我又是教友,又在醫院那麼多年,當然要繼續幫忙啦!」大黃說,責無旁貸地,這已成了她和其他資深員工之間共同的約定。
從二、三十歲過了想婚的年齡,在修院裡平靜安寧的生活,讓她對婚姻抱著隨緣的態度。習慣了獨立生活,而男友也在外地工作,生命一路走來,沒有婚姻的束縛,反而讓她悠遊自在,無拘無束。
人生總是有各種選擇,對大黃而言,醫院和修院就是她的家,同事和朋友就是她的家人,一切便是如此自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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